阿哥

《蓝色牵牛》——阿哥

无cp，非同人

（一）车祸

          当那辆滚满泥浆的铁皮货车呼啸着向我驶来的时候，我正蹲在路边，端详着一朵被晨露打湿的牵牛花。

           秋季的凄寒萧瑟被初升的日光驱逐了大半，花瓣上圆滚滚的晨露迎着日光，折射出脆弱迷离的光影。

            那时我还很少能看到深蓝色的牵牛花，回家的小道上总是生满了牵牛，但大多都是平庸清淡的粉白，那一朵深邃的蓝，从湿润的土中开出来，有种让人着迷的生动。

           车呼啸着冲过来，急切的刹车声像极了病重之人濒死前的嚎叫，路边的麻雀受了惊吓，一哄而散，只留下我在原地。

           躺在路边，天旋地转的时候，我非常期待能够就此死去，因此我将那朵牵牛扯下来，捂在口袋里，我就是如此恶毒的人，遇见美丽的东西，便总想让它同我一起毁灭。

       遗憾的是司机反应很快，牵牛与我都还尚在。

        这场并不惨烈的车祸，只撞断了我的鼻梁和右腿。

          在病房里醒来的时候，那朵牵牛已经不见了。

           它大概比我幸运一些，提前在这场秋日清晨的车祸中死去了。

           我感到难过，和嫉妒。

          车祸以后我变得不太爱说话，鼻梁修复了一些，但细看的话还是有点偏斜，母亲将我再次送到学校之后，我看着她走远，又从口袋里拿出一点钱，去校门口的杂货铺里买了几张创可贴，贴在歪斜的鼻骨上。

          我变得愈发的不爱说话，腿伤和鼻梁上的痛楚痊愈后，胃部又总在隐隐作痛，让我时不时地想要干呕。

           我的记性变得很差，因此那曾让家人们沾沾自喜的成绩在那个月里一落千丈。

            

           母亲再次出现在校门前的时候，还穿着父亲生前留下的那件深蓝色外套。

           天色将黑，又隐约下着小雨。世界好像变成一团粘稠的深蓝，慢慢地将她瘦小的肩头吞没了。我慢吞吞地走向她，走向那扇被雨淋湿的铁门。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表情，手在袖口中，攥地很紧。

           我在夹杂着秋雨的晚风中瑟缩着，跟在她身后，慢慢地走。

           那是晚自习的第一节课，朗朗的书声，老师们占了自习高声讲课的声音，徘徊在我的脚下。

            我没有回头。

只是一边掉眼泪，一边抬起脚，用力的踩碎了它们。

            路好长，好黑，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去。眼前只有母亲那件深蓝色的外套，被雨水打湿了，像极了那天早上我见到的那株牵牛。

           而后来的我发现蓝色的牵牛其实并不少见，只是我平时总待在学校里，回家的路也只走过那一条，因此并不知道别的路上，还有许多蓝色的牵牛，熙熙攘攘的簇拥在一起，看上去十分的漂亮。

           我带了角落里最瘦小的那朵回去。

          它看上去同我一样不合群，孤伶伶的，凄惨又愁苦。

            因此扯下它的时候，我毫无负罪感，甚至生出了一种救世主般的伟大情怀。

           一朵花期短暂，又生在角落里，无法得到养分和阳光的，孤独的牵牛花，注定无法像身边的花那样，生的热烈美丽。

         那不如让它就此死去吧，把生命停留在最动人的时间里。

        我将那朵瘦弱的蓝色牵牛带回家，它躺在我的书本上，看上去还没有完全的死去。

        母亲正在客厅里与那个司机激烈的争吵。

        她认为那个可怜的司机撞坏了我金贵的，聪明的脑子，并直接的导致了她后半生的绝望。

        因此她固执的认为，司机上次那点赔偿，完全无法填满我们的损失。

        我看着桌面上那朵潮湿的，颤抖着的蓝色牵牛，听着司机先生软弱且低声下气的理论声。

         他一定有一个比我可爱的女儿吧。

        只这样一想，酸涩和胀痛便从不知道从哪处生出来，折磨的我手脚蜷缩，不知如何是好。

        “对不起。”

          我将身子挤做一团，趴在冰的刺骨的桌面上，如同俯首在审判台边，低声的道歉。

          实际上我也不清楚我在向谁道歉。

        是客厅里那个可怜的司机，还是桌面上这朵将要死去的牵牛花呢？

      我是个任性自满，一意孤行，罪恶缠身的，活该下地狱的人。

（二）疾病

        我很怕见到人类生气的脸，愤怒好像会将人的模样变得极其的可怖，本来细长的眼睛瞪圆了，血气涌上来，整张脸都变成将要窒息的酱红色，青色的血管怒张着，蜿蜒在本该平滑的皮肤上。

        于是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类的五官，却在一瞬间扭曲得好像一头暴走的野兽，让人好想逃走。

        而这头咆哮的野兽，正将手中的病历本摔在桌上，发出闷声的响。

         

       “你为什么总说自己的女儿是个神经病？”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涨红着脸，让身边的护士将母亲和我一同赶出去。

        “我再说一遍她没有病！有病的是你！”

          这句话的分量太重，我畏惧的望了一眼母亲。

          一向强势的母亲却罕见的没有说话，尽管看上去面色并不好。

         我忽然意会到人类的另一种生存方式，就是慢慢学着将喜怒哀乐掰开，分成三六九等，根据阶级分层，发放给不同的人。

         我畏惧，并难以理解人类的许多正常行为，因此，我更加明白，我是个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怪胎。

            

        母亲在身前走的很快，我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脑海中却在思考那个医生说的话。

         他说的是对的吗？我没有病吗？

        我十分感谢他的善意与维护，但是，如果他说的是对的，那为什么母亲总要逢人便说我被车撞成了疯子，而我，也觉得自己是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异类呢？

         想了许久，想不出答案，于是我决定相信他的话。

          那段时间我正处于一个极其偏激并且奇怪的状态里，我尝试毁灭一切美丽的东西，将别人递给我的，圆滚滚的极漂亮的苹果用水果刀砍的粉碎，做许多疯狂且叛逆的怪异行为，并从那些畏惧，闪躲，和怀疑的目光中获得一种极为扭曲的报复般的快感。我以让别人感到不快作为一种叛逆的方式，在独处时又陷入无法挣脱的内疚和焦虑中去。

        而他是我遇见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为我辩解的人。

        我向来无法拒绝和辜负任何人的，哪怕一点点的好意。

       而信任是我能回报的，唯一一点东西。

      尽管它如此渺小，甚至可能不会被看到。

    

      同理，我也无法拒绝母亲想让我痊愈的苦心。

       我吃了许多说不上名字的药。

       中药，西药，许多游行的神医带来的民间的药方。

      我每次都会听话的喝下去，唯一的要求是，让母亲允许我向药里扔一只蓝色的牵牛花。

       母亲无法理解我的行为，但她选择不跟一个疯子计较的太多。

        我看着那朵牵牛浮在棕黑色的药液上，慢慢地被翻滚的药液烫伤，死去，感到万分的快乐。

       它在为我而受难，像被缚的普罗米修斯，被鹰叼走了骨肉。

      而我把它吞进肚子里，让它与我融为一体，这是我回报给它的感激，与爱。

       在家养病的这些时日里，我从与世界独处的时刻中感受到久违的快乐。

       比起与令人惧怕和失望的四脚怪物们朝夕相处，不断拆解自己去学习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生命体，我更享受和药罐与牵牛花们独处的时间。

        窗外有时会飞来白鸽，踮着脚在洒满阳光的破落小院里飞舞，细小的灰尘在日光里飘荡，如同一团缥缈朦胧的雾气。

        而我好像也变成窗前的一株蓝色牵牛，撑开了类似喇叭，如同控诉，却始终静默无言的嘴，与天空遥遥相望。

         每当这个时候，我便会想，如果这个世界空无一人，没有这样庸碌愚钝，疲于奔命的生命，该有多好？

           如果成为生命之前，能拥有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一定会做一朵蓝色的牵牛。

          我沉浸在一场逃离人类世界的美梦里，享受了我人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这样的时光结束于某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母亲坐在我的床边，用那双刻满痛苦裂痕的双手抚摸我的脸。

         记事以来，我极少见过母亲的眼泪，我见过她被生活摧残出的虚荣势利，见过她为了金钱丧失尊严的卑微不堪。

        那个没有星星和月亮的晚上，我感受到了她的痛苦。

        

        “一定要好起来。”她用那双蓄满了绝望和不甘的眼睛看着我。

       她说“我活得太累了，这辈子唯一的指望就是你。”

        我不解的盯着她在昏黄台灯下银白的发，低声地问她。

      “既然人生已经这样糟糕又痛苦，为什么一定要活着？”

       她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样问她，良久都无法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

       最后，我听到她说。

    “没有为什么，就只是想活着，并且想活得更好。”

       我想了很久，最终还是点了头。

    这大概又是我无法理解的，人性中的另一种本能的恶劣。

    将生命分成等级森明的高低贵贱，以追求高贵富有，贬低贫穷卑贱为引以为豪的准则，为了维护生为人的，那颗可怜可悲的自尊心，在俗世的囹圄中苦苦挣扎。

    人类就是如此悲惨的，而因愚钝却沾沾自喜的生活着的枯燥生命。

（三）过往

       即使疲惫，恐惧，不安。

      但为了不辜负母亲的期待，我只能承担起她的这份生的希望，跳进这个法则众多，令人精疲力竭的尘世中去。

      我开始走出我的无人区，去往熙攘热闹的街道，去观察那些被认为正常的生命，究竟是什么模样。

       一开始，我总寻个最冷清的街角，街道上来往的人流在我的眼中如同一片密密麻麻蠕动着的软体生物，让我畏惧不堪，颤抖着，冒出冷汗，胃部抽痛着，想要作呕。

       慢慢地，我开始直视他们的脸，学习他们脸上那些生动鲜活的表情。

       眉头挤作一团，唇角向下耸，是愁苦。

       眉眼舒展着向下，嘴角上扬，是愉快。

      眼珠向一边瞥，提起一边的嘴角，是轻蔑。

       人类的表情变如同这个个体一般，复杂晦涩，我不得不花费大量的时间，去反复观察，揣摩，学习。

       直到我能够混进这团蠕动的人流中去，能够不被识 破的自在穿梭的时候，

        我如母亲所愿，变成了旁人眼中的“正常人”。

       为了证明我得病情有所好转，母亲迫不及待地想将我带到这世间所有与我有牵绊的人类面前去。

        我认真微笑，用心寒暄，精疲力竭的扮演一个行为正常的人。

        我自认是个很没出息的女儿，母亲千辛万苦地带我来人间走这一遭，我却没有什么能够回报给她，反而加深了她的痛苦。所以，如果我向这个令人生厌的世间委屈求全，就能让她的人生更快活光鲜一些，如果我背负这个破旧不堪的躯壳勉强活着，就能减轻她的痛苦，那我也不得不接受。

        我时常觉得，每个人从出生便已注定了是债务缠身的赌徒，被天然织就的，人际关系这层大网死死地困住，人在幼时理直气壮的享受别人的付出，又在成长后如数偿还，而无论是友情，亲情亦或是爱情，都是一张张相互给予又相互亏欠的账单，需得终其一生，奔波劳碌，直至死亡降临，才偿还得清。

       而我当下，便只能舍弃我情绪上的自由，和对生死的自主选择的权利，去偿还我所能偿还掉的第一笔情债。

      而大概正是因为我是一个对这世间感到疲惫不堪，时刻预备着死去的人，所以我时常欠缺对未来的规划与考虑。

      而我的这份欠缺显然已经将母亲拖累的痛苦不堪。“一个寡妇带着一个精神病的女儿，真是太辛苦了。”

      “成绩这么好的小孩，以后本该过得很好的，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呢？”

       “太可惜了。”

      “太可怜了。”

       “那个司机真是毁了人家的后半生呀。”

     在这些隐秘地议论终于来到我耳边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应该去找份能赚点钱的工作，满足我活着的需要了。

       我对这些话唯一难以认同的地方，就是对那位可怜的，司机先生的指责。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时常感到悲哀和不幸，难以再专心学业的原因，从不是因为这场车祸。

       而是因为我过分敏感和纤细的神经，已经让我难以忍受在学校的生活。

       难以忍受因为体谅着母亲的辛苦和劳累，为竭力减轻她的负担，索要尽可能少的生活费，不得不时常忍受饿着肚子读书的那些时刻。难以忍受因为身上那件洗到发白的，父亲生前留下的蓝色工装外套带来冷眼和嘲笑的那些时刻。

        我也曾羡慕亲密无间的关系，为了求得那样令人艳羡的友情，主动帮同学补习功课，却被认为是高傲的施舍，在收获感激的笑脸而沾沾自喜，对友情充满希望之后，转身便看见那笑脸背过身后变成嘲讽的沉重失望。

       难以承受自己因为孤僻而饱受误解，又因为被误解而更加孤僻的恶性循环。

      这样诸多的难以承受，却只是让我时常感到悲哀。

      而真正让我疲惫不堪的契机，是在学校的某个晚上，因为想要从班里的几个不良手下救走一只被虐的白色小猫，而遭受的无尽的嘲讽，威胁，和排斥。

        同我一起做这个壮举的，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女生，她生的很漂亮，性格开朗又阳光，即便是作恶的人也无法过多的苛责于她，而我则是瘦弱的，不起眼的，因营养不良而面色蜡黄的。因此最终，厄运理所当然的降临在我身上。

      这样说来确实有些好笑，被误解孤僻和高傲的我，实际上却是极度渴望被爱和被理解的人，而这份渴望最终同那只没能被救走，而被开水活活烫死的白毛小猫一同死去，深埋在每一个饱受羞辱，却因为不敢影响成绩而兀自忍受的日子里。

       我也曾将上学作为我这卑贱渺小的人生唯一的出路，拼了命地忍耐着想要从生来就被定好的圈子里挤出头去，想走到和别人一样光鲜美好的人生里去。

       直到某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傍晚，站在教室角落被一群嬉笑着的面孔围住往身上丢各种纸团和充满异味的包装袋的时候，我突然感到疲惫和一种极可怕的清醒。

       我这样一个懦弱，痛苦又渺小的灵魂，带着这样一颗敏感细腻却又无法承受一丝恶意，而对人性失望至极的内心，能确保着不崩溃，强撑着走到哪里呢？

       车祸从没带走过我任何生的希望，因为我是从那个傍晚就已经死去了。

       因为我松下了一直以来强撑着的那口气，便骤然被无形的手用力的碾下去，沉入深渊里，静默破碎了。

        也是那个时候，我开始明白，努力活下去这件事难如登天，堕落却十分的容易，只需要松下那一口气。

       我无法怪罪于任何人无意识的展露出的任何恶意，人性本身就是如此，我看的透彻，因此只能原谅。而我也只是想尝试着从这个令人厌恶的，以生来便定下的，容貌，贫富之类作为固定等级，弱肉强食的世界中逃走，尝试从那些令人受伤的，关于人无法抹去的，嫉妒，攀比，冷漠，通过贬低伤害他人获得自我满足感和快乐的可怕人性中逃走。

        实际上我更感谢那场并不严重的车祸，让我挣脱了一切束缚，自在的生活了一段时光，尽管是以旁人眼中的疯子的身份。

       可人总不能一直生活在永无乡里，只要你选择活下去，生活总要逼迫着你，吞下一切难以言明的，微不足道的痛楚，继续朝前走。

（四）恋爱

         我开始跟着母亲一同去工厂里做工。

       自我发病又转好以后，母亲变得极其的敏感和患得患失，好像我变成了一只蝴蝶，如果不用力握紧，便总会在某个时刻里飞走一样。

       因此我只能时刻的陪在她的身边，做一个温顺又快乐的女儿，并努力地帮她减轻一些生活上的负担。

        我仍不太爱说话，因此也没有同他人有过多的接触，事实上母亲也不愿意我同他人有太多的接触，她认真的审视和把关每个试图接触我的人，睡觉时也要握紧我的手。

         而我尝试着闭上眼生活，对所有人都做好最悲观和失望的准备，以确保真相来临时不会再同从前一样措手不及。

         那以后我的生活开始变得简单而规律，扎根在这间小小的工厂里，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上工，返工，以及听母亲的话。

         规律且平静的生活总是过得极快，工厂门前的那棵白杨树在初春生出翠绿软嫩的芽，又在萧瑟刻薄的深秋里变得枯黄易碎，被临近初冬的寒风拍打着，落尽土里，完成它们短暂的，循环往复的生命。

          在门口的白杨树树在初春生出翠绿软嫩的芽，又在萧瑟刻薄的深秋里变得枯黄易碎，被临近初冬的寒风拍打着，落尽土里，完成它们短暂的，循环往复的生命。

          在门口的白杨树不知过了多少个破碎又重生的循环后，我的人生又开始走进一个微妙的转折点去。

          

         那时母亲的鬓边已有了许多白发，而我也到了农村女孩理应出嫁的年纪。

         在许多人的提醒和建议下，母亲渐渐发觉自己无法保护我这相对漫长的一生。

       因此在某个返工的夜晚，母亲同往常一样握紧我的手，额头抵在我的发间，怜爱地，不安地的喊我的名字。

      “露露，我的女儿。 ”

        她说，

      “我已经这个年纪了，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死去。”

        她的眼泪顺着眼角的纹路缓慢而沉重的坠落下来，破碎在我的发顶，温热的，极轻，却裹挟着极沉重的无力。

        她说，

      “我得给你找你个好人家，能一直护着你，跟你一同生活，一同死去。”

        我怔忡着想象着，要同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度过接下来漫长的人生的日子，感到万分的恐惧并且焦虑。

        但我实在不忍心母亲如此难过，于是我强忍着抬起头来，去擦了母亲眼角晶莹破碎的泪珠，温顺的点了点头。

       母亲通红的眼角刺痛了我，却也给我一种不得不面对的决然的勇气。

        我知道，母亲真的老了。

        而我第一次见到李阳的时候，时节已经进入深冬，乡间的小路边铺满了还没来得及融化的雪。

         我顺着被雪水打湿的小路去往车站，那天没有太阳，风很大，带着刺骨的寒，吹得人脸颊和脑袋都隐隐作痛。

          我站在离他三米之外的距离看他。

         他比我大了近十岁，生的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丑，皮肤黝黑，个头不高，体型也微胖，站在公路边的雪地里，像极了一头憨厚的小熊。

         但我对他的印象很好。

       大概是因为他笑起来十分无害，且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

        “陈露，你怎么没戴围巾呀。”

        我怔忡着望着他，不知该如何作答，而他好像也默许并纵容了我的沉闷与阴郁，只是跑过来，把自己脖间的那条有些破旧发白的围巾解下来，裹住我的脸。

        他的围巾和他的手都很温暖，是与我天生的体寒截然不同的热

        度。

        这是我十九年来第一次被异性的气息包裹，这样稀奇的体验让我手脚蜷缩，不知所措，索性不再说话。

         好在他只当我是羞怯，全然不理会沉闷且尴尬的气氛，兀自的说了许多的话。

       而我也沉默的跟在他的身后，保持着固定的，三米以上的距离，亦步亦趋的走，听着他兴高采烈地讲了许多并不好笑的笑话，和许多关于他的琐事。

       我们一同坐上了去城里的车，像情侣一样的看了一场电影。

       两张最便宜的影票，荧幕上是两张全然陌生的脸，吵闹的，歇斯底里的上演着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喜剧。

       实际上我并不能理解这部电影的有趣之处，但他在我身侧笑的前仰后合的样子实在是让人忍俊不禁，于是我也藏在电影院昏暗的环境中，悄悄弯了唇角。

        他很敏锐地停下了动作，回过头来看我。

       我因他突然的注视感到一种被抓包的窘迫，胸膛中好像有什么事物在飞快的跳动。

       “陈露。”

        李阳定定地看着我，眼睛里是电影的幕布投映下来的荧光。

        他说，

       “你真的好漂亮。”

        躁动喧嚣的心跳声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时的感觉。

       好像所有的星星都落在了我身上，昏暗的世界骤然亮如白昼，恍惚间，我甚至觉得自己从不曾是被人围住丢垃圾的女孩，而是一颗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平安顺遂，备受宠爱的一轮幸福的小月亮。

         天呐。

        我将脸埋进他那条已经有好几处脱线的围巾里，热泪盈眶，又患得患失的呢喃。

        问我这如同被遗弃般的，孤独又卑贱的命运。

        “原来我也可以这样幸福吗？"

        那之后我同李阳约会的次数越来越多。

      那段时间我享受了许多我全然无法预料的，关于我人生的第一次。

       第一次有人知道我有胃病，会做些易消化的饭菜端在我的面前。第一次有人在同我一起走路时会关心我走的累不累，给我买一双柔软舒适的平底鞋。

        当他单膝跪在地上，笨拙地给我系上鞋带，抬头问我。

    “你要跟我结婚吗？我虽然贫穷，长得也不好看，但我有的都可以给你。”

        我毫不犹豫的点了头。

        那一刻这尘世间的一切隐性规则都与我无关，我挣脱了所有顾虑，把我的人生从母亲手中转交给了一个与我毫无血缘关系，却能够组建家庭的人。

         我没有告诉他。

        其实我什么都不需要。

      他的爱于我而言，就是最罕见，最珍贵的，让我重生的恩赐。

         他点燃了我对生活的热切向往，于是我抵押上未知的后半生给他。

        我真诚的希望，他与我，就如同母亲所说的一样，共同生活，再一同死去。

        我开始对自己这无望的，深陷泥沼的命运，重拾了期待和向往。

（五）婚姻

       我发现自己从始至终都对人类缺乏一些警惕心，自作聪明的以为自己已经全然了解并见识了全面的人性，孤注一掷的交付全盘的信任与身心。

       而人类生物学界的丛林法则早已证实了，这样愚钝且冲动的性格，正处于食物链的最底端，总归是要在某一刻里，被不知蛰伏在哪处的野兽捕捉，饮血吮骨，拆之入腹的。

        我终究还是为自己孤注一掷的天真付出了代价。

        在我背井离乡，嫁给李阳之后，日子并没有如我所愿的好起来。

        婚前的那些备受宠爱的错觉一一被戳破，李阳那张憨厚可爱的脸极快地被另一种模样取代。

        我才意识到，人类除却嫉恨贪嗔这些与生俱来的罪恶之外，还有一种最让人绝望和厌恨的，表里不一的虚伪。

       

         他知道了，我曾经，亦或是现在，不过是个与旁人不同的，阴沉怪异的精神病人。

        他几乎是即刻便撕开了温柔体贴的假象，将曾经的深情全然转换为被愚弄的怨恨。

       他怨恨我同母亲一起骗他，因为我本该是个被世界遗弃，孤独至死的生命，而我将爱交付予他，不过是将他拖入了更悲惨的命运中去。

       "这一切全都怪你！"

      他愤恨地打碎了母亲为我精心置办的嫁妆中的一个漂亮花瓶。

       花瓶里的蓝色牵牛奄奄一息的躺倒在地，发出濒死的呻吟。

      他怒吼着，几乎是癫狂的推搡着我，将我推倒在那片躺满陶瓷碎片的地面上，同那堆将要枯死的牵牛花躺在一起。

      "我已经过得这样不如意了，你居然还来害我！"

      "你知道村里的人是怎么说的吗？"

      他咬紧了两颌，展露出我最惧怕的，暴怒和痛恨的神色来，他颤抖着两颊的横肉，用力指向我。

      "他们说我这样的穷光蛋，只配娶你这样的神经病！"

      他似乎又想到了被讥讽的刺痛，于是更加暴怒的吼叫，

      "我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

     地面上沾了水，很滑，身后大概被碎片刺伤了，疼痛剥夺了我最后一点力气，我尝试着从地上坐起来，最终还是不得不作罢。

     于是我只能像个被丢弃的垃圾袋或其他什么物什一样，狼狈无力地仰躺在地面上，环视这个房间里的一切。

     头顶的水晶灯摇摇晃晃的，洒下支离破碎的光。

     床头的婚纱照，白的有些刺眼，我看着照片里幸福微笑的两个人，像是在注视着一场虚无缥缈的美梦。

     我又开始茫然，不知所措。

     于是我问他，

     "李阳。"

     "你不是喜欢我吗？"

      李阳露出被人揪住领子扇了两巴掌的屈辱神色来，几乎是气急败坏的，将这份屈辱原路返还给我。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你？"

     他揪住我的领子，耳光落下来，扇得我脸颊窜起一道如灼烧般热辣的伤痕。

     "我不过是想找个女人给我生孩子。"

     他状似冷静地啐了一口，松开了我被拉扯松散的领口。

     "还好没有让你生，不然谁知道神经病会不会遗传。"

     

      我被从地面上窜上来的冷意冻得瑟缩了一下，头脑却忽然异于常人的清醒。

      原来人与人携手走进婚姻也可以不是因为爱情。

      也可以是为了人类想要生活的更好的本能。

      他想娶个漂亮正常的妻子，生个健全可爱的孩子，一扫贫苦给他带来的，长达二十几年的耻辱。

      而我的存在反而让他陷入更耻辱的人生里，娶了一个精神病做妻子这件事让他对生活更加失望。

     这样想的话我好像也能理解他了。

     是我不该对自己的人生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从而去拖累别人的人生。

     我仍然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便如同那日我祸害了一个无辜善良的司机那样。

     我的罪恶此生是偿还不清的。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阳，但事实是每晚我们还需躺在一张床上。

    我们都没有别处可去。

   他将一床多余的被子卷成细长的一条，隔在我们的床铺中间去，好像生怕我夜间会突然发疯，对他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又开始失眠。

    失眠的时候大脑总是空白且放空的，我的眼睛与这个密闭的空间格格不入，总是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于是我只能偶尔看看窗外的月亮，偶尔看看他的脸。

     我不敢总一夜都看着他，因为一旦他在夜间醒来，看到我注视着他的眼睛，总会变得暴怒和惊恐。

     这样的惊恐最终会演变成密集的拳脚，施加在我已经痛苦不堪的躯体上。

     

     我将这暴行视作赎罪，沉默的承受并忍耐着他的愤怒。

    除此之外，我无计可施。

    我的身体好像随着瓶子里那些花一起慢慢枯萎了。

     直到那年初雪，我发了一场高烧，意识模糊，昏倒在院子里。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病床上，母亲和李阳一同坐在我的床前。

    我讨厌病房里的一切，冰冷的，充斥着绝望的死气。

    我害怕目睹死亡。

    于是我又犯了疯病，拔掉了手背上的针头，抱着被划伤的手背嚎啕，尖叫，请求李阳和母亲将我带出医院。

    这是我第一次在李阳面前展现出最疯狂和绝望的模样，这个模样俨然已磨灭了他仅有的怜惜。

    他将我从病床上拉起来，用力地握住我的手腕，一言不发的拉着我往外走。

    病号服单薄的像一片随时都会破掉的纸，我踉跄地跟在他身后，被刺骨的风袭击地不住颤抖。

    而母亲也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我得身后，无力地，无住地，低声的哭泣。

    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我拼尽全力地挣脱了李阳的手，向母亲跑去。

    我知道如果我跟着李阳回去，等待我的将是一场怎样的折磨。

    然而母亲只是流着眼泪，看着我青紫交错的，瘦骨嶙峋的手腕，将我重新推回李阳身边去。

    "露露听话"

   她将外套脱下来，裹住我，面色同我一样苍白如纸。

   她说，

  "好好听李阳的话，我们好好治病，你不要惹李阳生气。"

    我怔愣着，望着母亲脸颊边滚落的眼泪，只能用尽全力，抓着她的衣角，低声地问她。

     "妈妈，你能带我回家吗？"

     我将生的希望全然交付给这世间唯一一个爱我的人，我希望她能带我回去，带我逃出这场破碎狼藉的美梦，我想跟她一起躲进工厂那间小小的宿舍里，我们同从前一样相拥着入睡，一起捱过余生每个漫长的寒冬。

     然而母亲只是沉默，哭泣。

     反而是李阳，用力将我扯到他身边去，目光冷漠且讥讽，如同注视着一头濒死地，绝望挣扎的羔羊。

     他说，

     "你以为除了我，还有谁会要你？"

     我被他的言语刺地瑟缩了一下，却还是怔忡着，固执地攥紧母亲的衣角，希望她能带我离开。

      母亲温柔的，悲伤的注视着我，慢慢的拉开了我冻僵的手。

     "露露。"

     她说，

     "你要听话。"

      我好像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李阳说的话虽然刺耳，却好像又更加贴近现实。

      如果我跟李阳离婚，我也不过是沦落成一个被抛弃的，精神有问题的女人。

      李阳离婚后或许可以即刻便找到比我更好的人结为伴侣，而我不行，因为我是个女人，又是个结过婚，被伴侣抛弃的，有精神疾病的女人。

      我的人生只会陷入另一种悲惨的境遇中去。

       这是世界强加给女人的，一生难以挣脱的，诸多不公平条例之一。

       而我应该像以前一样，做个听话的女孩。

      是我被这场高烧烧坏了头脑，又企图脱离现实，去做另一场美梦。

      没有人能救我，母亲也不能。

      我只得松开手，跟着李阳，一步步地，走回那场早已破灭的梦境里。

（六）

       而事情也如同我想的一样。

      我这名存实亡的丈夫，在确定了我母亲的立场后更加肆无忌惮，趾高气扬起来。而我也终究沦为了曾经最畏惧成为的，毫无尊严，苟且偷生的，蝼蚁般的生命。

       我发现李阳实际上是个非常狡猾的人，他在确定我开始害怕被他抛弃，从而成为母亲的负担后，离婚又成为比暴力更有力的武器。

       他每日提起离婚的事由，以此让我感到痛苦，看我畏畏缩缩，予取予求，并以此从我这被吞噬殆尽的躯壳里，获取我能给他的，最后一点愉悦感。

     我全然沦丧了人格，每日如同丧家之犬般的向李阳摇尾乞怜，委曲求全。

      但人心一旦变了模样，任你如何卑微求饶，诚恳祷告，都无法换回原本的样子。

     在李阳用他曾给予我的温柔和甜言蜜语找到新欢的那一刻，我连同那些被崭新的，却被弃如敝履的嫁妆一块，被退回到了家里去。

      母亲自此崩溃了。

      她的崩溃更甚于我，以至于我在归家后的每一个时刻里，都不得不伴随着母亲的哭泣和辱骂声入睡。

      她昼夜不分的咒骂李阳的不忠，愤恨命运的不公，让我这样可悲可怜。

      我本以为离婚就可以从李阳给予我的伤害中痊愈，而母亲的崩溃却让我不得不跟随着她反复回到这场噩梦里去。

      母亲！每次痛苦至极的时候我都想将愤怒施加于她的身上。

      质问她，制止她。

      我知道我可怜，知道我的人生糟糕的像一滩烂泥。

      您何必又每日这样提醒我，提醒我是一个被抛弃的可悲女人，就好像我的人生要因为这场失败的婚姻彻底失去明天似的。

      但我不能这样说。

      我不该向任何人发火。

      一个善良听话的女孩不能用怨恨的情绪去伤害任何人。

      于是我只能怪罪于自己。

      是我不该肖想爱情和婚姻，是我不该从泥潭中伸出手去求救，企图借助他人的手攀上岸。

      李阳被我害了，母亲也被我害了。

      我是个总在害人的罪人。

      罪人是不该去怨恨任何人的。

       我偷偷地自残，用疼痛感换来混沌中一瞬的清明和愉悦。

       我甚至卑微祈求我的母亲，让我再去见见李阳，我会努力扮演一个正常人，求求他回心转意，让我做他的妻子。

       因为母亲说过，如果我一辈子都这样无人接纳，我的人生就彻底完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秋天，路边的枫叶红成了一团静默燃烧的火。

       我趁着母亲外出上班，从家里跑了出来，凭借着混沌模糊的记忆，向我曾经生活过的，李阳的村子里跑去。

        我裹着厚重的长风衣，走了将近一天一夜，才看到了那个在梦中反复出现过的小村落。

      黑白轿车绑着血一样娇艳欲滴的红色鲜花，从我身边呼啸而过。

      这是我生命里，目睹过的，最喜庆热闹的一天。

      车窗里的李阳穿着板正的西装，胸前嵌着一只白色的玫瑰花。

      他身侧的女孩，有一对弯弯的，漂亮的眼睛，望向我的时候，好像洒满了一片璀璨的银河。

      我站在那辆，开满鲜花的车前，怔忡地看着那双眼睛。

      看着她从车上走下来，脚步轻软的，像踩着一朵云。

       她全然不怪罪于我的贸然，甚至不曾察觉我只是一个企图破坏她婚礼的疯子。

       她用那双温柔的，清澈的，与这世间一切苦难无关的，月亮般的眼睛看着我。递给我一把红色塑料外皮包裹的，印着红色喜字的糖果。

       "天气这么冷，你在这站着会感冒的！"

       她拢着繁复漂亮的白色婚纱，好看的从天上落下来的星星。

       李阳站在她身后，小心至极地搂住她的肩膀，戒备紧张地望着我，好像我会将这颗星星抢走，藏进口袋里。

       我攥着那把糖果，攥的手心有些出汗。

       面前长长的车队已经有些不耐烦，用力地按着喇叭。

       在李阳搂着她，想将她带回车里的那一刻，我突然伸出手去，握住她那双带着纯白手套的手。

      "姐姐。"

      我咧开嘴笑，眼泪便趁机沿着嘴角掉进嘴里，让我舌根都有些发苦。

      我指着她身后那辆开满红色鲜花的车。

      "能给我一朵花吗？"

       

       车队中有人伸出脑袋，大声的呵斥。

      "哪里来的疯女人！婚车上的花怎么能给你！"

        我仿佛听不到，只是望着她。

        她反而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随手从车窗上解下一朵缠着红色玫瑰花的缎带，轻轻地系在我的手腕上。

       "给，沾沾喜气！"

        她踩着那双漂亮的高跟鞋，在催促声中摇摇晃晃地坐回到车上去。

      "快回家吧！"

      她冲我笑。

      我于是也跟着她笑，冲她点点头，慢慢地退开身子，站到路边去。

      车队缓慢又绝情地朝前开，我背着它们，哼着歌，慢慢朝来路走。

      那朵红色的玫瑰缠在我的手腕上，我好像有一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在父母的欢笑和期盼声中啼哭落地，坐在父亲的宽厚安稳的肩头长大。

      我很爱笑，身边有很多朋友，牵着我的手，跟我一起奔走在很多个漫长的四季。

      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就正巧碰上一个温柔英俊的男人，牵着我走向那辆开满鲜花的车，把他有的温柔和珍惜都给我。

       我一生安稳幸福，单纯漂亮，被爱意包裹着，笑意盈盈的活在阳光下，又白发苍苍的死在月亮里。

       这样想着，我便忍不住提起长长的风衣的衣角，在日头正盛的日光里翩翩起舞。

       天黑的时候，我便躺在路上数满天的星星，天又亮起来的时候，我就趴在路边等日出。

        快回家吧。

        回家吧。

        再走过一个日出，你就该到家啦。

                                               ——END

（后记）

        陈露比我大四岁。

       是我们这个严肃光正，受人敬重的大家庭里，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在幼时很爱去姑姑家住，那时她还是一个优秀的让母亲时常提及的"别人的小孩"。

       不苟言笑，又要强的姑姑，在丈夫病故后，将生活的希望都寄托给她。

      而她也确实争气，考上了当地最好的高中，奖状贴满了整面墙。

      我上高中的时候就听说她被车撞坏脑子，之后的种种，文里已写得清楚，便不再赘述。

      总之，在跑去找她那绝情地前夫，又撞见那人新婚，带着一身泥土和乱蓬蓬的头发回到家后，她便彻底的疯了。

      据说她会在每个太阳升起的时刻去找一朵红色的玫瑰，但每次她带回来的，都只有一株蓝色的牵牛。

       她日夜不停的唱歌，跳舞，大笑。

       姑姑无力再承受她的疯癫，将她送去了精神病院。

      

        她死在即将出院的前一天里。

        是全然清醒地，头朝下，跳进精神病院开水间里那个盛满开水的开水缸里，以最决然痛苦的方式离开了人世。

       

       她留下一束紫色风信子和一封信，给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姑姑。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紫色风信子常被人用来道歉。

       我在她的葬礼上看到过那束花，和那封信。

      信上只有寥寥的几句话。

     "我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却不知如何回到人间去。"

     "我是注定被遗弃的生命，于是也不会有重头开始的机会。"

     "成为您的女儿，我感到万分抱歉。"

     那时我还不能触及她绝望窒息的痛苦的万分之一。

     直到我学了医，又恰好心理上得了一场小感冒。

     我才又开始想起她，想起幼时与她一起躺在床上数星星的样子。

      想到她曾经也有过的，稚嫩单纯的笑脸。

      人怎么可能被车擦伤，就成了神经病。

      她只是不快乐，于是心理得了一场小感冒，得了抑郁症。

      而这场小感冒，其实很容易好起来，只需要一个拥抱和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爱和理解。

       但她没有。

       抑郁症落进农村这个无知的大环境里，本就是死路一条。

       而她恰好又比别人多了一些不幸，一直没能碰到可以拥抱的人，反而被生的希望，一次次的推开，只能在泥潭中，一点点的深陷。

      在学校接受心理辅导的那段时间里，我曾向母亲坦白我的不快乐。

      她也和所有人一样，告诉我，

      "不开心的话，就去做点开心的事情。"

      那晚我走在回寝的晚风里，在没有牵牛花的季节里，看到了满地的，蓝色牵牛。

      于是我开始有写出这个故事的想法，这个想法总被杂七杂八的事情挤走。

      一直到今天，在最忙碌的一段日子里，我终于动笔，并给这个故事画上了句号。

      因为取材于实事，又取感于抑郁，所以这篇故事写的很艰难，也很痛苦。

     我好像变成了她，一次次崩溃，一次次感受到沉重的无力与绝望。

      但此刻，故事落笔，一个人痛哭一场，好像日子又可以重新开始了。

      我也不过是这世间一个庸碌的，无能无力地生命。

      我与别人唯一不同的，是可笑的，怀着一腔愚蠢的英雄主义，总想帮这世间所有不幸之人声张痛苦。自不量力地想解救所有痛苦的人。

       所以即使痛苦万分，将心灵和身体打碎重塑，我也仍想尽办法的写出了这个故事。

       我希望，如果有朝一日，你也碰到了，喜欢蓝色牵牛花的，痛苦的灵魂。

        希望你能再更多的理解他们，给他们一个拥抱，从你繁花似锦的生命里，分给他们一朵红色玫瑰花，温柔地系在她的手腕，告诉她，生命可贵，未来可期。

        也希望所有，在太阳升起来去苦苦找寻蓝色牵牛的人，都能碰到一个愿意给你玫瑰的人。

        再坚强一点，再坚持一下。

       会有人来爱你的。

        一定一定要加油啊。